▲红姐的独立动画《疯狂的出租车司机》获得weta新人奖,她和海报的合影。
试图讲述红姐的故事是不容易的。“六年不租房,睡在公司里”,这些神奇的经历早就让她在网上拥有了一大票追随者与崇拜者。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她叫丁红,英文名字Mantis,很多人喜欢叫她红姐,一个很亲切又具有指引意味的称呼。她也确实带给很多很多人以勇气、快乐和力量,不单单是因为她说了什么,更因为她做了什么。除了六年不租房,睡在公司里的生活方式,还有她为了一生所爱死磕到底的热血和拼命,那是我更想讲述的部分。
年,红姐出生在贵州黔南州的一个小山村里,是家中老大。因为父亲无意中给的一截粉笔,她从此迷上了画画。拿到粉笔的当天,她就画满了家里和村子里所有的墙壁,并一发不可收拾,上课画,下课也画。过程并不顺利,担忧她生存和前途的父母以同样硬核的方式反对她画画,但没能阻挡更硬核的红姐。她最后考入了中国四大美院之一的四川美院。
毕业后的红姐,在上海的动画、游戏公司做美术师,职业历程也像传奇,结局都一样:能力超强,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倚重的对象。但她却在商业画手的路上感到迷失,有了抑郁倾向,最后又因失恋而陷入重度抑郁,差一点死掉,后来辞职去欧洲背包旅行的路上一点点找回自己。重返职场后,也开启了她六年不租房、睡在公司里的传奇经历。
年,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,红姐在35岁“高龄”去了新西兰留学,一年后做出了独立动画《疯狂的出租车司机》,拿到了新西兰顶级动画公司WETA的新人奖(就是那个做出了《霍比特人》、《权利的游戏》、《魔戒》三部曲、《金刚》、《阿凡达》等影片视效的公司)。
从哪里说起呢?不如就从一个人为了追求所爱所要经历的磨难和抗争开始吧。
01.
新西兰是一个风景优美、像世外桃源的国家。但红姐是到新西兰半年后,才知道这个国家青少年自杀率是欧美国家中最高的。因为抑郁。“抑郁症真的会搞死人的。”曾经走过如此黑暗风暴的红姐对此再清楚不过了。
在一个经济发达、福利与保障齐全的地方,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抑郁呢?所有不了解的人都会感到震惊。
红姐研究了很久,看资料,接触自杀过的人、在自杀边缘徘徊的人之后,才有点明白了。“这个地方太静了,风平浪静,什么东西都给你处理好了,你啥都不用费劲,啥也不用愁。”她说,“没有什么事情要去解决,想懒就懒,想工作就工作,没工作就跟政府申请失业金,也够你活的,就会失去人生奋斗目标。”
“我也能理解抑郁症自杀的那波人,他们还是要有更多的人生经历,看到更大的世界,让他的人生运转起来,有那种生命之风一直在搅动才行。”走过了四大洲、人生就像过山车一样的红姐说,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:“最好前半生挣扎,后半生来新西兰生活,你就知道活在这里有多美好。”
▲在新西兰的海边。
生在贵州山区的红姐,从小就喜欢爬山上树,下河摸鱼。那里是风景秀美的地方,却也是不发达的山区。红姐不是没有吃过苦,小时候住的房子,“外面下大雨,里面就要翻出锅碗瓢盆接雨”。
她最爱的绘画,也招来了父母的反对。在红姐妹妹的印象里,从小就是看着父母打姐姐长大的。但红姐自己从来不愿意讲述,和父母的激烈冲突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。她不愿意让人误会父母对她不好,她一直都知道,父母是爱她的。
“他们生在那么一个诡异的时代,又没有读过书,你让他们支持你画画、搞动漫,怎么可能嘛。”她说,他们害怕她以后活得不好。但后来红姐闯出来了,去了上海工作,进入上市公司当美术师,把他们接来上海玩时,他们才明白,自己错了。“不管之前他和我干架干得有多惨烈,但当他知道是他目光短浅了,他会跟子女认错。”
红姐从来没有恨过父母,反而感激他们教给她的生存法则。小学,每天给一次早餐钱;初中,每周给一次;高中,一个月给一次生活费;大学,一次给一年的钱。怎么用父亲不管,但用完了就别想再找他要。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“他都可以淡定地袖手旁观”。
“你如果不懂如何管理金钱,月初花光了,之后没钱被逼到绝路上去求他,他会让你受尽屈辱才给你,有时候受尽屈辱也不一定给。”红姐说,“只有断了你的念想,你才会真正知道没钱的下场和恐惧。这种管理财务的教育必须非常有原则,必须从小开始。小孩子要是知道有人兜底,肯定无止境地耍赖啊。”
结局是:红姐从小学就懂得理财,那时能存下几百块;大学时一年块的生活费,她能存下。拿回去还给父亲,他大手一挥:“当你去上海闯荡的路费,去吧。”
“太上皇就像训练战士一样训练我们,从来不把我们当女孩养。这年头,难道女孩出去,就指望别人让着你啊。”她说,“他想把我们培养成以后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让他担心的娃。”
▲在美国旅行时,红姐睡在大街上。
多年后红姐说起自己,总会感叹她有两大幸运之处。一是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画画,是那种不画会死的爱。另一种,就是一路过来得到了很多人的爱,这让她活得非常自信、洒脱,说起话来总是哈哈大笑,极具感染力,无论在哪都有一大帮发自内心喜欢她的朋友。
长大后的她,不是没见过不被父母爱的孩子,“太多了。小孩长大后会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抱有怀疑,极其没有安全感。他不相信自己可以被别人爱,去爱别人的时候想要的也是被爱,但骨子里是极其不自信的。亲生父母都不爱你,你还指望谁爱你。”她叹息。
▲红姐和国内朋友们,她称朋友们为“牛鬼神蛇”,都是特立独行的人们。
02.
红姐人生中第二个槛,是在上海工作六年后的一次精神危机。根源仍然是画画。
那时的她是一名商业画师,承接来自公司和市场的需求。别人要什么,她就画什么。对方不满意,她就一次次改。时间长了,她发现一个可怕的现实:当别人没有要求时,她什么都画不出来了。意识到这一点,红姐近乎崩溃。
人若在工作和生活中不满意,总是会寻求别的寄托,比如感情。那时的红姐,便将所有的期待和需求,转移到了恋情之中。慢慢地,这给了对方以难以承受的重负和窒息,崩盘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。六年感情,走到了尽头。恍惚之间,她都不知道最后是自己为了保持尊严主动搬出来的,还是被对方赶出来的。又或者介于两者之间。
那又是一个毁灭性打击。夜夜失眠,总想着死,时刻提防自己不能喝酒,“连睡觉都要小心别半睡半醒间放松了警惕模模糊糊去跳楼了”。直到最后,她决定列一张死前清单,完成最后想做的事,就去死。
事后看来,那是一个重度抑郁患者的一次自救,她成功了。只要还能够行动起来,还能走出房门,和这个世界接触,新鲜的空气就吹进了生命里,她又能呼吸了。
首先是去意大利和巴黎,去博物馆看画,去王尔德的墓碑上留下一个吻。对于一个画画的人来说,亲眼看到大师亲笔画,是令人震憾的冲击。在那些画前,红姐沉睡麻木已久的灵魂和躯体,似乎重新活了过来。而在她挚爱的“妖孽”王尔德的墓前,她再次确认一件事:当你以为自己疯了、不正常,只是因为没有站在该站的地方,没有走在你该走的路上,去触碰你的同类,而你的同类里永远都有让你望其项背的高人。
▲在巴黎王尔德墓,红姐留下了自己的唇印。
最后抚平红姐伤痕的,是她最爱的奶奶去世。很难一句话说清楚,最亲的人死亡带来的冲击。老人的一切都被烧掉,“一会儿时间,就把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杀了”,生前她所珍藏的宝贝,“一瞬间全都成了没主的废物”。
两天后,红姐就把老家自己的东西全部整理出来,送人的送人,烧掉的烧掉。她不希望有天她死了,别人拿着这些东西在考虑该不该烧,“拿给不知道它们价值的人来审判,不如我自己来。”
在烧掉的过程中,她清晰地感觉到,整个人的意识在发生质的转变,生命、世界、时间变得通透起来,“生与死的概念在灵魂意识里平起平坐”,从此专注于生命本身而非身外之物。
那以后的故事在江湖上广为流传。红姐去了北京的公司工作,六年不租房,睡在公司里,随身的行李只有一个15kg的背包。背包里的东西有:四五件衣服,电脑,房产证,银行卡,护肤品,拖鞋,大学毕业证,公司合同。
对此,我一直有一大疑问,问她:“红姐,你是睡了很久公司会议室桌子吗?有床垫枕头被子吗?桌子会不会太硬了?”
红姐说:“羽绒服和披肩就好了,借了条毯子,有中央空调,又不冷。后来公司还买过一堆加班床,互联网公司,加班和地铺文化很常见。只是,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租房子。”
我的表情已然裂开。红姐,你不是一般人!
03.
红姐人生的第三个转折点,发生在35岁那年。那时的她,越来越感觉到国内职场氛围的诡异。过往的工作经验似乎不再成为判定薪水的标准,经验和能力没有她好的的人反而拿着比她更高的报酬,只因为年龄比她小。
“在北上广,35岁就过淘汰线了,你的价值在往下走。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公司和事业,只想找份工作,那是不太容易的。”红姐说,“女生会更麻烦一点,他们要考虑你是不是来碰瓷的,进了公司就结婚生子,产假一休就辞职。”
一心只想画画的红姐,从来没想过做管理层。曾经到手的职位,都被她拒了。但如今扎实的技能却不能换来一份匹配的收入,她无法接受。改变不了游戏规则,那就离开,“换个地方玩”。
选新西兰,是因为这是对环境保护有执念的国家。对他们来说,环境保护大过天,所以生态很好。气候环境又和贵州很像,冬无严寒,夏无酷暑。“我一直都觉得我挺娇贵的,夏天不能太热,冬天不能太冷。咦,这个地方还不错,刚好动画还很发达,可以和好莱坞抗衡。我死磕一下也能磕得过去,那就它了。”红姐说,她说干就干,考雅思,申请学校,从留学开始。
▲注重环保的新西兰原生态。
在新西兰的四年半,红姐的生活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:如鱼得水。无论是在学校,还是工作,抑或生活,新西兰的一切都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。
在这里,国内带来束缚的年龄歧视没有了。尤其是女性,“50岁的女生在这里都是年轻的”,三四十岁的女性若说出什么“我这个年龄还在东奔西走、没有结婚生子”的话,只会被其他人当作炫耀。社会宽容是一方面,最大的原因却是老龄化。
“这里大部分都是老人家,年轻面孔少。”红姐说,“我建议所有中国女生,哪里老龄化往哪里跑,因为年龄这个东西对女生的压力是比男生大的。”
而在工作上,人们也为她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门,搬开所有的障碍,只因为看到她做事专注的劲头,希望她能达成自己的梦想。
▲红姐获得Weta新人奖后被邀参观weta,她说模型极其逼真,皮肤的手感都让人毛骨悚然。
在学校的时候,她开始制作自己的第一部独立动画《疯狂的出租车司机》,每天都在设备顶尖的实验室一个人操纵20多台电脑,不到下班时间保安一遍遍来催不离开。到最后,保安很生气,打了一个报告给学校,控诉她的行为影响了他正常下班。结果没多久,学校下达了一项新的规定:实验室24小时开放。
红姐都傻眼了,她没想到学校还可以是这样的操作。从那以后,她又重复了在国内公司的行为:在实验室打起了地铺。
她制作的3D动画片,有时需要占用20多台机器,影响到其他同学使用,她得一次次道歉。到后来,人们看着她做出的效果越来越牛,都愿意为她出一点力。她的动画片英语配音,就是随机抓了班上的同学帮忙做的。
如今,在这间90%都是毛利人的动画公司Mauistudios工作后,红姐时常都要提醒自己:不要乐极生悲。因为一切都太好了,好到她开始怀疑前面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坑。
公司里全是男生,他们对唯一的女性红姐很好,总是想办法让她开心。有时下午两点,同事突然对她说:你不是喜欢企鹅吗?走,我们去看企鹅。于是上班时间,他们当着老板的面就去了基督城的南极中心看企鹅。
有时上午9点半,老板突然出现在红姐背后,问:今天的潮汐时间是几点?红姐一查:十点半。老板又是一声吼:走,不上班了,我们去赶海。于是呼啦啦一帮人就去了海边,捡海虹、鲍鱼,然后去红姐家里煮了一大锅,端到公司里大家一起吃。
▲在海边捡回的海虹,也是红姐的日常大餐。
有一次老板找员工谈话,谈谈对公司的想法和要求。红姐一听就很紧张,以为像国内的人力资源谈话,怕自己说错了话会得罪人。老板刚说完,她下意识身体一僵。老板也一愣,赶紧说:“没关系没关系,你不想说也没关系,没有目标没有理想也没关系,很多人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的。”
红姐也一愣,问:“你的意思是不用讲奉承公司的话也可以?我就实话实说是吧?”
老板说:“你实话实说,公司就想知道你们有什么要求,还有什么能帮到你们,让你们更高兴一点。”
这下红姐开心了,噼里啪啦地说开了:“我之所以来新西兰,呆在这个公司,是因为这个公司的工作时间实在太短了,一个星期才上35个小时的班,每天七个小时,我有很多自由时间可以支配,画自己想画的东西。”
“我没去大公司,没去惠灵顿,就是这个原因,可以画自己想画的漫画、动画。”她说,“我对公司有一个要求,就是下班后能不能用公司的设备做我自己的动画片?”
老板立刻说:“没有问题。”当天晚上,他就塞了一把钥匙给红姐,说:“这是楼上最好那间动画工作室的钥匙,给你了。”
尽管已经熟悉新西兰和毛利人的作风,但红姐也不得不再次目瞪口呆,原来这样也可以……
▲红姐叫了对她制作动画帮助很大的朋友凌娃,体验Weta动作捕捉工作室。
今年疫情期间,老板还按约定给她加了薪,这又出乎了她的意料。没裁员就不错了,竟然还加薪!本来她去年就存够了钱,准备退休,全心做自己的作品。但公司想方设法对她好、让她开心,既让她不忍离开,又觉得一切实在太舒服、太开心了。
如今的红姐,有热爱的画画和动漫事业,生活中也过着极简主义生活。新西兰遍地可摘的野菜、蘑菇、水果、海虹鲍鱼等海鲜产品,让整个大自然都成了她的食物来源,她可以免费得到很多食物。日常的衣物、锅碗飘盆等杂货,也全部来自二手店,而且大多是二手店的免费区。有时也会花钱买一点点东西,比如3纽币(约合人民币14元左右)一件的二手男式羽绒服,红姐买来穿了两年。还有搞坏了房东的一个台灯,花3纽币去二手店买了一盏。
她的全部家当还是只有一个箱子,比在国内时的15kg背包重了一些。因为多了一床被子(也是临出国前朋友淘汰不用的,送给了她),还有几件衣服。这就是身为“freegans”的红姐践行了多年的生活理念。
▲新西兰的公园里到处是果树,还有野生核桃,谁都可以采摘,听红姐说都很好吃。
▲各种野生果子,吃都吃不完,红姐便会酿成酒。
我也问了红姐一个私人问题:“你会结婚生子吗?”
“不一定啊,看机缘。跟谁在一起到那个点,那就结呗,生呗。”她说,“结婚倒无所谓,孩子倒是可以生一个来玩。如果我退休了,就在家里做自己的作品,带个小孩在新西兰也不是特别难的事,政府还有机构帮你带几个小时。”
“那你会担心年龄增长有生育风险吗?在国内这是人们用来催促女生结婚生子的重要理由。”我说。
“生不出来就不生了呗,领养一个也行啊,反正那么多孩子没有妈。我一路都是蹭过来的,要不然蹭个小孩也行啊,一蹭到底。”她说。
这就是超级酷的红姐,酷到全世界都为她让路!
▲如今去公园摘果子是红姐的日常,这些果子也是她的食物来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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